当年他因小便持续困难、疼痛去医院看病,而B超结果让他大吃了一惊———“右肾未见显示”;随后他又辗转多家医院,不同的仪器也都没有找到他的右肾。
这成为如今一场官司的开始
被告方是湖北省人民医院。五年前,万润平在一场车祸后被送到这里,肝胆科的医生打开了他的腹腔。这是一次肝破裂修补手术,在他腹部留下一道长的伤疤,也是如今体外唯一可见的开腔痕迹。
万润平怀疑,他的右肾在这次手术中被“摘走”。而院方和当时的手术医生对此否认,他们给出的解释是:右肾萎缩。
这桩并不复杂的蹊跷案例,万润平希望通过法律途径解决,但多次起诉至今仍未立案。“要是(病历)不好鉴定,我愿意剖腹验肾。”如今仅靠单肾生活、已无法再干重体力活的木匠一度这样表达自己的意愿。
车祸入院,手术“修补肝破裂”
54岁的木匠最后一次“看到”他的右肾,是五年前的车祸之后。
万润平是湖北安陆市陈店乡人,2010年9月18日下午3点左右,他开一辆拖拉机在路上跑,当天风很大,衣服被吹得乱飞,一下缠住方向盘,失控的拖拉机连人一起翻倒在路边的水沟。
随后他被送往安陆市普爱医院,C T检查显示,万润平除全身多发性骨折外,内脏多个器官肝、肺等“考虑撕裂”或“挫伤”,同时“不排除右肾挫伤”。
万东平是万润平的弟弟,车祸后他一直守护左右,至今他仍保存着车祸当天普爱医院的那张CT,上面可清楚看到伤者的左肾和右肾。
受医治条件的限制,当晚在医生建议下,万润平转到位于武汉市的湖北省人民医院,也是当地最大的三级甲等医院之一。
省人民医院的病案记载,万润平当晚入院,20天后出院。主要诊断为:全身多发性外伤、肝破裂;其他诊断为,多处骨折、血肿或挫伤,其中包括“右肾挫伤”。
2010年9月20日,万润平被推进了手术室。万东平回忆,手术从晚9点开始,一直到11点多结束。在医院的手术记录单上,该手术名称登记为“剖腹探查、肝破裂修补及压迫止血、腹膜后血肿止血、腹腔引流术”。
手术者记录为5人:主刀医生为肝胆科主任医师邬善敏、沈世强,另外还有三名助手。
万润平和家属被告知,这是一次主要针对肝破裂修补的手术,“和肾没有关系”。
手术麻醉方式为全麻,但万润平说他的脑子手术前后还很清醒,能听到医生的说话。只是眼皮很重,睁不开。手术开始后他的双眼就被蒙上。对万润平来说,这是一次漫长的手术。两年多后回想起来,他自称听到了一些对话,让他怀疑自己的肾“被动过”。但“对话”一说,只是无法印证的单方说辞。
术后两年发现“右肾缺如”
万润平发现自己的右肾没了,在他看来纯属偶然。
多年前经历的那场车祸和手术,随着出院后的恢复已渐被记忆淡忘。但从此他干不了重活,身体容易累,尤其是出院两年后,他发现自己的小便越发困难,常常疼痛难忍。
2012年12月7日这天,万润平再次出现炎症,痛苦不堪的他在工友护送下,到打工点附近的武汉大学城医院去做检查。泌尿科医生建议他照下B超,很快,他的病症就在这张影像报告上找到了答案。
“右肾未见显示”———看到B超单上这几个字,万润平吓了一跳,医生很严肃地问他:你的肾是不是动过手术?
医生建议做进一步检查。两天后,万润平又到武汉大学中南医院,B超结果仍是“右肾未显示”。
2012年12月12日,万东平陪哥哥回到家乡安陆市,在市第二人民医院又做了一次CT检查,诊断结果为“右肾缺如”。
2013年1月2日,他们再次辗转武汉,到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协和医院做了一个spect检查,诊断意见为“扫描范围内右肾未见明显显影”。
为进一步确诊,2013年1月5日兄弟两人再次到协和医院,做了一个增强型的肾脏平扫CT,这项精密度更高的检查结果仍是“右肾缺如”。
“哥哥的右肾确实没有了。”万东平做事风格看起来比哥哥更为严谨,在经过一系列确证后,他认为,接下来就应该考虑哥哥右肾的缺失是否和两年前的那次手术有关。
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做过其它手术,万润平撩开自己的上衣,除右腹部那条术后被缝补过的长长疤痕外,背、腰等部位均无其它手术痕迹。“如果是我自己摘的腰子,总会有个刀口吧。”他说。
惮于怀疑的对象是一家知名大医院,为谨慎起见,2013年4月1日和18日,万润平又来到湖北省人民医院,“悄悄地”做了两次复查。
1日是一次ECT肾动态显像检查,由静脉注入显像剂后,“左肾血流灌注正常,右肾未见血流灌注”,结论为“右肾未见显影,右肾无功能”。
18日是一次彩超检查,这次检查的“超声描述”中,直接表述为“右肾已切除”。
医院:“右肾是萎缩掉的”
2013年5月,万润平一纸诉状,将湖北省人民医院告到武昌区法院。
在这份诉状中,万又提出一个细节上的疑点:在手术中,曾有该院泌尿外科医师到过手术室。他不解:肝胆科的手术为何有泌尿科医生在场?
这个细节,被医院手术记录单“手术过程”一栏所记录:术中请泌尿外科和胃肠外科上手术台会诊,上述两个科室医师会诊意见“暂无特殊处理”。
然而,万润平一系列关于“摘肾”的猜测,均被院方和当时的手术医生否认,他们在分析后给出的解释是:右肾萎缩。
“肯定是没切的,我们做完手术后他的肾脏都还在,这一点可以肯定。”2013年9月17日,面对南都记者的采访,主刀医生邬善敏这样回应,“我们这是正规医院,他怀疑我们把他的肾切了,这是绝对不可能的,可以说是天方夜谭。”
邬善敏表示,对方已走法律程序,自己不便接受采访,可向医院医疗部了解情况。此事医疗部已作调查,并已形成初步的结论。
“我们认为万润平的右肾是萎缩掉的。”这是湖北省人民医院医疗部部长成于珈,受访时给出的分析结果。
成于珈说,2010年伤者车祸入院时,曾被检出“右肾挫伤”;肝修补术之后的9月30日也做过一个CT,显示“右肾包膜不光整”等,这表明当时右肾是存在的;出院诊断也有“右肾挫伤”。
翻阅万润平出院记录发现,医嘱确实含有“右肾挫伤”等内容,并提示“继续治疗、定期复诊”。
“他的右肾挫伤如果没有治疗,会导致右肾的血液和养分供给出现问题,这很可能是他右肾萎缩的原因。”成于珈分析。
另一个右肾萎缩的证据,成说,是万润平2012年12月9日在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做的一次B超检查,结果虽是“右肾未显示”,但报告单上还有一句“双肾集合系统未见分离”。
成于珈认为,这句话表明,右肾集合系统是存在的。什么是肾的集合系统?他打比方,就像是苹果里的核,摘苹果肯定连核一起摘掉,摘肾也是一样,不可能光把肾摘了,把里面的核留下来。
“这就是右肾萎缩很好的证明,就像是一个干瘪了的苹果。核和瓣都在,只是果肉没了。所以在做扫描的时候看不到。”成于珈说。
至于2013年4月18日省人民医院彩超复查中,报告里“右肾已切除”的描述,成于珈说,经他们调查,当时是患者要求医生这样写的,“我们看到后也很奇怪,一般这种检查表述都是‘右肾缺如’,‘已切除’的表述不规范。”
另外手术中请泌尿外科医生到场,成于珈也作了解释:因术前检查就发现患者右肾有点问题,术中就组织了泌尿外科的专家来会诊,但发现并不是很严重,所以在意见上写了“暂无特殊处理”。
病人:医院佐证的C T片“有问题”
而对院方的上述解释,万润平兄弟则回应称:院方是在“自圆其说”。
对院方用来证明“手术后右肾是存在”的2010年9月30日的CT片,万东平说,这个片子当时并没有给他们,而是2013年3月16日医院补打的。
自发现右肾消失后,万润平就在努力追讨当年拍过的片子,尤其是术后医院复检时的原始影像。“医院一直拒绝,直到后来才给我们补打了这张当年的CT片。”万东平说。
拿到这张片子后,兄弟俩曾找过医院的一名肾科医生。
“那个医生看完后,就给放射科的主任打电话,说那个片子有问题。”具体什么问题万东平说当时没听清,后来等他再问,医生也不再答复。
带着疑虑,两人又找到另外一家医院的放射科医生。“医生告诉我,两个肾之间的位置应该是对称的,但那个片子两个肾上下相差5厘米,他说从没见过这样的现象。”万东平怀疑,片子上的“右肾”并不是肾,而是一个血块。
他们的疑虑反馈到医疗部部长成于珈那里。成于珈则认为,两肾上下相差5厘米很正常。万润平当时主要是肝破裂,如果有血液或其它液体对右肾造成压迫,其位置出现上下位移是正常的。
在回应成于珈称“右肾已切除”的彩超报告是医生被要求这样写时,万润平认为“这个说法很荒谬”,“一个医生怎么可能听病人说什么就写什么?”他反问。
而被成于珈用来作为反证的武汉大学中南医院“双肾集合系统未见分离”的B超报告,万润平称,他们已就此找过开具报告的签字医生侯明,“医生说是写错了,已经在报告上改过来了。”
万润平说他拿着报告单找到侯明医生,侯医生对他说,之前“双肾”的说法是电脑书写错误,应是“左肾”,随后他在报告单上做了修改。
在这张涂改过的报告单上看到,“双”字被划掉,改成了“左”字。右下角署名处加了一句手写的“改报告一处”,并有医生“侯明”的签字。
万润平说,为表示歉意,随后这家医院又免费为他做了一个超声检查。这张新的报告单上已不见“双肾集合系统未见分离”字样。
关于右肾的描述,B超单上只有一句“右肾未显示”。
并非孤例的“失肾”悬疑
医院临床中,肾萎缩是一种并不鲜见的病症,但是否能萎缩到仪器一点都看不到的地步?2013年上半年,万东平曾就此请教过肾内科的医生。
他提供的一份打印材料中,医生答复是:慢性功能不全(尿毒症阶段)、肾盂肾炎晚期等病症,都可能导致患者肾功能受到严重妨碍,并造成肾脏萎缩。
当问及肾脏能否萎缩到看不见的程度,这位医生的回答是:“如果患者本来就只有一个独立肾,仪器检查不出来。那么大一个肾脏,再怎么萎缩,也不可能萎缩到看不见啊。”
而这个专业的问题,湖北省人民医院成于珈受访时的说法却是:如果肾完全萎缩,仪器扫描不到是有可能的。以前也有这样的病例,有的还被媒体报道过。
通过网络检索,像万润平这样的“失肾者”确非孤例。1995年江苏农妇张书苹在徐州市第四医院作淋巴管剥脱手术,7年后检查发现“左肾缺如”,遂将医院告上法庭。但省市两级医学会鉴定认为,没有左肾被手术切除的确定证据,不排除左肾萎缩。
这个结论让张书苹感到失望。她认为证明左肾不存在容易,但要证明医院有过错很难。在她的病例报道中,肾病专家有这样的观点:肾萎缩只是肾功能消失,但肾脏器官仍在,经仪器检查应能看到肾的实质占位。张书苹多次检查“左肾缺如”,这种后果与萎缩症状不符,却符合切除特征。
湖北浠水县41岁的任永霞在2011年的一次检查中也发现自己左肾“消失”,她怀疑与22年前在县人民医院做过的一次妇科手术有关。但医院称找不到她当年的手术记录,因此无法判断到底和手术有无关系。
年过半百的山东农民刘勇也在2011年检查出左肾“丢”了,16年前他在山东省警官总医院做过一次脾脏摘除手术。但找到当年的主刀医师,他认为刘勇可能因患肾结石而导致肾萎缩。
也叫刘勇的湖南岳阳青年,2012年9月因腰痛去检查,也意外发现左肾“消失”。他找到当年为他做过脾脏切除手术的湘岳医院主刀医生,但这名医生称,刘勇的左肾先天性发育不良,实际是个“哑肾”。
类似案例中,也有被患方猜中的“结论”。2004年陕西延安女孩高静骑摩托摔伤,在甘泉县人民医院做了脾切除手术,8年后检查身体发现左肾没了。事后高静在当地一家司法鉴定机构做了鉴定,结果显示:不排除高静的左肾缺失与甘泉县人民医院的医疗行为存在因果关系。但是院方认为该司法机构并非权威机构,不认可这一结果。
司法鉴定,等待与质疑
在多起已发生的“失肾事件”中,与万润平最为相似的是一起河北案例。
2004年2月,河北邯郸16岁少年高兵强坐三轮车兜风,因为一个急刹车摔了下来,被送住邯郸市第一医院,经过剖腹探查,做了肠吻合和腹腔引流术。
6年后高兵强因患尿毒症到医院检查,发现“左肾缺如”。
和万润平一样,他怀疑肾在手术中被切除。但找到邯郸市第一医院,院方调查结果更倾向于自身原因导致的左肾萎缩。
2010年高兵强将医院起诉到法院,但这场官司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。
“法院说,只有等鉴定结果出来了才能开庭。”2015年2月2日,再次联系上高兵强,他说,4年多前就已开始的司法鉴定,到现在还没有结果。
因患有严重的尿毒症,高兵强现在只能一边做化疗一边等结果。有人告诉他,他的病一般活不过10年,他说自己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等到最后的真相。
他甚至想过像电影《让子弹飞》里的六子一样“剖腹验肾”,但这被医院拒绝。医生认为,受尿毒症困扰的高兵强有可能不能活着走下手术台。
万润平也曾向医院提出过要求“剖腹验肾”。但医疗部部长成于珈认为:这样做就太极端了。
成于珈说,其实要验证肾是切除还是萎缩,只要做两个检查:一个增强型的肾脏CT、一个肾脏的血管呈形手术就可以了。“看他右肾的集合系统是否存在,这是最有说服力的。”
对院方的建议,万润平说,他曾在北京协和医院做过一次肾动静脉造影(腹部增强+C TA)检查,那份报告不仅显示未见右肾及动静脉,还有“右腹侧壁局部结构欠连接,升结肠经缺损部疝出”的描述———“医生说是肾和肠子之间的隔膜被破坏了,导致肠子占据了右肾的部位。如果是肾萎缩,隔膜是不会破坏的。”他说,这个报告在后来鉴定时并没有被采用。
后一项检查,他也去过医院,“但这个检查不让随便做,医生要问原因。而知道原因后医院就不做了,可能不愿惹上这个麻烦。”
2013年8月,在武昌区法院调解下,由医院提供了几家可供选择的司法鉴定机构,最终万润平“抓阄”选定湖北省明鉴法医司法鉴定所。2014年1月8日该所出具鉴定报告结论为:1、万润平的右肾没有在2010年9月20日手术中切除;2、此次手术之后万润平没有做过新的外科手术。
据该报告描述,鉴定所提取了万润平2010年9月20日手术前后,分别为9月18日(术前)、9月30日(术后复检)所拍CT片,阅片显示两次扫描右肾均存在,且经比对两张图像为同一人,由此确定右肾没有在这次手术中被切除。
但万润平对由院方提供的术后CT片的真伪表示质疑,并认为这是一个“奇怪的结论”:“既没有被切除,后来又没有做过手术,难道我的肾不翼而飞了?”他表示就后来的多次检测报告分析,没有证据支持他的右肾属外伤后萎缩。
他要求重启鉴定,到省外、最好是选择北京的司法鉴定机构重新进行鉴定,“如果还是这个结果,那我也就认了”。今年1月15日,万润平再次起诉至武昌区法院,但至今未获立案。
右肾消失之谜能否解开?目前双方仍在等待结果,希望到时能“给自己一个说法”或“还自身一个清白”。
编辑:程淑燕